夕阳熔金,将黑岩城外连绵起伏的矿渣山染上一层悲壮的暖色。空气中弥漫着硫磺、煤灰和劣质油脂混合的独特气味,这是属于下城区、属于矿工的味道。
王哲和苏晚并肩走在一条相对僻静、通往废弃矿区的土路上。两人刚刚分头行动归来。
王哲带着一身尘土和疲惫,但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。他找到了一群被司徒家矿场压榨得几乎活不下去的老矿工,他们眼神麻木,却在听到“有办法让司徒家的监工变回普通人”时,那死寂的眼底深处,骤然迸发出狼一样凶狠的光。他看到了仇恨,也看到了可以被点燃的柴薪。
苏晚则凭借她曾经宗门弟子的见识和对黑岩城地下世界的了解,在一个臭气熏天的铁匠聚集区深处,挖出了几个手艺精湛却因得罪小管事而被打压得奄奄一息的老铁匠。他们看着苏晚带来的、王哲手绘的“碎仙铳”和“破法弹丸”的粗陋图纸,浑浊的老眼里先是惊骇,随即是狂热的痴迷——那是工匠面对前所未有挑战的兴奋!
初步的“柴薪”与“工匠”有了着落,压在两人心头的巨石似乎松动了一丝。难得的喘息之机,他们没有立刻返回矿洞,而是默契地选择了这条远离喧嚣、能眺望远方如巨兽匍匐般的黑岩城的小路。
“老张头他们…眼神像要吃人。”王哲开口,声音带着沙哑的兴奋,打破了沉默,“我告诉他们,我们有一种武器,能让高高在上的‘仙师’变成和我们一样的凡人,还能用那武器轰碎他们…他们信了。”他顿了顿,语气低沉下来,“因为他们除了信,已经一无所有了。”
苏晚侧过头,夕阳的余晖勾勒着她利落的侧脸线条,英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。她看着王哲眼中燃烧的火焰,那火焰映照着他脸上的煤灰和疲惫,却显得格外明亮。她轻轻“嗯”了一声:“那几个老铁匠也是。看到图纸时,手都在抖。不是怕,是激动。一辈子打铁,突然有人告诉他们,凡人也能造出威胁‘神仙’的东西…这对他们来说,比灵石还珍贵。”
两人沉默地走了一段,脚下是松散的矿渣,发出咯吱的声响。晚风带着凉意吹过,卷起王哲额前散乱的发丝。苏晚下意识地伸出手,想帮他拂开,指尖却在即将触及时停住了。
王哲注意到了她细微的动作,心头莫名一跳,一种陌生的、带着暖意的悸动悄然滋生。他转过头,恰好撞上苏晚望过来的目光。那双总是锐利如剑、燃烧着叛逆火焰的眸子,此刻在夕阳下,竟也晕染开一层浅浅的、近乎温柔的光晕。她的目光里,有对同伴的信任,有对共同事业的坚定,还有一种…王哲说不清道不明,却让他心跳加速的东西。
“苏晚…”王哲的声音有些低哑。
“嗯?”
“谢谢你。”王哲停下脚步,目光真挚地看着她,“没有你…我一个人,走不到这里。”他想起了登仙台上的孤立无援,想起了屠村后的绝望,想起了矿洞里的迷茫。是苏晚的加入,带来了了解修仙界的眼睛,带来了战斗的力量,更带来了那一次次在绝望边缘将他拉回的清醒和智慧。
苏晚微微一怔,随即嘴角勾起一抹带着野性、却不再那么锋利的弧度:“谢什么?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。你的理想…虽然疯狂得像个疯子,但…”她抬头望向那渐渐被暮色吞噬的黑岩城轮廓,那里是司徒家的府邸,是无数凡人挣扎求生的地方,“…但不知为什么,跟着你这个疯子,比在破山宗当那个‘前途无量’的内门弟子,痛快多了!”
她伸出手,不是拂开头发,而是带着一种革命同志般的、无比郑重的力量,用力握住了王哲沾满煤灰的手。她的手并不细腻,指关节带着练剑留下的薄茧,却异常温暖有力。
“这条路,我们并肩走下去!掀了这狗屁的仙凡天堑!”苏晚的声音不高,却字字铿锵,如同誓言。
王哲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度和力量,一股热流瞬间涌遍全身。这不是儿女情长的缠绵,而是生死与共的托付,是志同道合的共鸣,是在这冰冷绝望的世界里,唯一能相互取暖、并肩战斗的依靠!他反手更用力地回握,仿佛要将彼此的决心和力量融为一体。
“并肩!不死不休!”王哲的声音同样坚定。
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消失在地平线,暮色四合。远处矿区的灯火如同点点星火,微弱却倔强地亮了起来。两人并肩而立,手紧紧相握,身影在苍茫的暮色中显得渺小,却又仿佛蕴含着足以燎原的力量。
然而,这份并肩的温暖与革命情谊的激荡,很快被一个冰冷而无法回避的现实阴影笼罩。
晚风吹过,带着更深的凉意。苏晚没有松开手,反而握得更紧了些,仿佛在汲取某种力量。她的目光从远方的灯火收回,落在王哲被风霜和煤灰侵蚀、带着凡人特有岁月痕迹的脸上。她的声音,第一次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、近乎脆弱的迷茫:
“王哲…”
“嗯?”
“我是筑基中期…若无意外,寿元…大概还有两百余年。”她的话语很轻,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,狠狠刺破了此刻短暂的温情,“而你…凡人一世,不过匆匆百年。”
王哲的身体瞬间僵住了。一股寒意从紧握的手心直冲心脏,比这暮色更深沉,比这矿区的寒风更刺骨。他猛地转头看向苏晚。
在昏暗中,他看到苏晚那双总是燃烧着火焰的眸子里,此刻清晰地映着一种深沉的、近乎哀伤的清醒。那不是退缩,而是对残酷规则最清醒的认知。她看着王哲,仿佛在透过他现在的模样,看到他百年后必然的衰老与消逝。
寿命的鸿沟!
这是比境界差距、战力悬殊更加无解的天堑!它冰冷地横亘在两人之间,横亘在“并肩”的誓言之下。革命之路或许漫长,充满未知,但属于凡人的王哲,他的时间,却有着清晰而残酷的刻度。
苏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,却又异常坚定:“我知道你在想什么。别说什么‘不在乎天长地久’的傻话。这条路,注定荆棘遍布,九死一生。我能陪你走一程,或许是很长一程…但终点…”
她深吸一口气,仿佛要将那冰冷的现实吸入肺腑,化为继续前行的力量:
**“终点之前,我或许会看着你老去,倒下…然后,独自走下去。”**
暮色彻底吞没了大地,只有远处矿区的灯火和头顶稀疏的星辰提供着微弱的光。王哲感到苏晚握着他的手,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。那不再是单纯的同志情谊,更像是一种抓住流沙般时间的徒劳努力。
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,沉重得几乎令人窒息。远处矿工们隐约的号子声传来,带着生活的艰辛与挣扎,像是在为这残酷的宿命伴奏。
良久,王哲缓缓开口,声音低沉而沙哑,却带着一种斩断迷惘、直面生死的决绝:
“苏晚,你说得对。百年之后,我必成黄土。”
“但!”
他猛地抬起头,眼中那因寿命差距而产生的短暂迷茫被一种更加炽热、更加疯狂的光芒取代!那是理想主义者面对终极困境时爆发出的、超越生死的信念之光!
“只要我活着一日,就要让这‘凡人’二字,在这天地间,多响一分!”
只要我呼吸一刻,就要让那些视我们为蝼蚁的‘神仙’,多恐惧一分!
我的时间有限,所以更要争分夺秒!更要轰轰烈烈!
他反手用力握住苏晚的手,力量之大,仿佛要将自己的信念传递过去:
“我不求与你同生共死千年万年!我求你——在我燃烧的这百年里,与我并肩,将这把火,烧得足够旺!旺到足以照亮后来者的路!旺到足以…改变这该死的规则!”
让百年之后的凡人,不再如草芥!让他们…能真正地活过百年!甚至…更久!
苏晚怔怔地看着王哲,看着他眼中那如同碎仙铳喷发时一般耀眼、足以刺破黑暗的信念之火。那火焰,仿佛也点燃了她心底深处那丝因寿命差距而产生的阴霾。
她眼中的哀伤渐渐褪去,取而代之的是更加纯粹、更加炽热的火焰!那是认同,是承诺,是超越了个人情爱、超越了生死界限的革命情谊!
她猛地抽回手,在王哲微微错愕的目光中,却并非远离,而是张开双臂,给了他一个结结实实的、带着力量与硝烟气息的拥抱!一个属于战友、属于同志、属于在这条荆棘之路上相互扶持的同行者的拥抱!
她的声音在王哲耳边响起,带着笑意,带着泪意,更带着斩钉截铁的誓言:
“好!王哲!”
“那就在你这百年里,我们一起——烧他个天翻地覆!”
我会看着你燃烧!我也会和你一起燃烧!直到…要么这世界改变,要么我们化为灰烬!
至于百年之后…若这世界还未改变,我就继续烧下去!带着你的火种,你的名字!直到…要么成功,要么我也倒下!
星光下,暮色中,两个紧紧相拥的身影,在荒凉的矿渣山上,如同两簇倔强燃烧、誓要焚尽黑暗的火焰。革命的爱情,在冰冷的寿命鸿沟映衬下,非但没有熄灭,反而因为对共同理想的献身和对有限时间的珍视,燃烧得更加纯粹,更加壮烈。他们的感情,注定与血火硝烟相伴,与理想事业共生,短暂却永恒。